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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《文史哲》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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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 者 | 刘光裕,1973-1984年期间任《文史哲》主编
原 载 |《文史哲》2011年第3期,第176-184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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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编辑部
我在《文史哲》编辑部工作七八年,分两个阶段。第一阶段为1973年到1975年初,主要是主持《文史哲》复刊;第二阶段为1979年到1984年底,我从山东省委回到山东大学,重新主持《文史哲》编辑工作。复刊时的社会环境,与现在已有天壤之别。当年受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影响,刊物处于风口浪尖上,我们动辄得咎,还有没完没了的检讨与检查,所以整天如履薄冰,提心吊胆。十多年前,就答应北京友人以“我与《文史哲》”为题写回忆录,可是,“忆苦”未必“思甜”,再加手头事情不断,总是半途而废。如今,纪念《文史哲》创刊六十年,编辑部嘱我写点文字。我且把1973年复刊及相关事情,凭记忆记录于后,仅供参考。
1973年《文史哲》复刊时,山东大学在曲阜,不在济南。1970年夏秋间,山东大学奉命一分为三。理科留在济南,改称山东科技大学;生物系合并到泰安的山东农学院;文科全部迁往曲阜,与曲阜师范学院合并,称山东大学。大概是1973年4月间,曲阜山大党委决定由校党委副书记李镇为《文史哲》编委会主任,校革委副主任吴富恒教授为编委会副主任,任命我为编辑部副主任,主持常务工作。吴富恒(1911—2001),河北滦县人,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,在哈佛大学师从文学批评大师瑞恰慈教授;1942年回国,任云南大学教授;1950年,随华东大学合并到山东大学;“文革”前是山大副校长,人称“吴校长”;1973年,为校革委副主任。李镇,工农干部,初中文化,曾任《大众日报》副总编辑。《文史哲》编辑部成员,除我外,计划中的编辑部主任是在北京工作的山大校友丁伟志(未到任)。编辑有刘蔚华(代表曲师院)、孟繁海(未到任)、史学通、侯宜杰等。另外,调原来在编辑部工作的顾琴芬、宋桂芝两人立即回来工作。
借此机会,我想纠正当今传媒上误传的两个数字。《中国出版网》“出版人物”栏有关我的介绍材料说:“1973年初夏,全国16家学报同时复刊。山大《文史哲》为其中之一。刘光裕由山东省革委回山大后,被任命为编辑部副主任,全权负责复刊事宜。1973年10月,《文史哲》复刊号发行,以其富有学术色彩,征订数高达70多万份,为全国仅有。”“1979年夏,回山大;9月,再次出任《文史哲》编辑部主任;1983年,《文史哲》发行量增至3.3万份,高居全国同类刊物之首。”这些文字中,两个数字有些出入。其一,在我记忆中,1973年复刊并公开发行的学报是10家,不是16家。这10家,都是直属教育部的综合性大学,没有师范大学,没有理工科大学。这10家,除山东大学外,还有北京大学、南开大学、复旦大学、南京大学、厦门大学、武汉大学、中山大学、吉林大学、四川大学。“中国出版网”的16家之说,不知是否另有根据。1966年“文革”开始后,全国学报都停刊了。1973年10家学报的复刊,是中央决定后通知学校的,并不是学校自己决定的,《文史哲》也是如此。1973年以后,公开出版的学报逐渐多了起来。“十年浩劫”的后期,全国的刊物以大学学报为多;学报以外的刊物,大都到“文革”结束后才恢复。其二,在我的记忆中,《文史哲》发行量增至3.3万份,好像不是1983年,应是1982年。这些事情,年代久远,记得的人越来越少。不过,仍有档案可查,并非不能弄清楚。
再回到《文史哲》复刊。山大党委为何任命工农干部李镇为编委会主任,吴富恒教授为副主任?《文史哲》创办时吴富恒就是副主编,1955年后一直是编委会主任。“文革”十年是非常不正常的特殊时期,全国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,任何工作都必须走阶级路线,必须依靠工人阶级与贫下中农。李镇因为是校党委副书记,是工农干部,所以能做《文史哲》第一把手;吴富恒因为是教授,是“资产阶级知识分子”,所以只能做第二把手。这样的任命符合阶级路线,可是我的心里不能不犯嘀咕,今后业务问题该请示谁,听谁的意见呢?《文史哲》停刊七年后复刊,许多工作必须从头做起。编辑部成员中,除刘蔚华一人很快报到,其他人要从外单位调进来,不可能很快。刘蔚华有一篇文章要写,暂时无法做具体工作。所以,做编辑工作的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。办《文史哲》,吴富恒本是驾轻就熟,胸有成竹,我只需跟着他做事就行。1973年,吴富恒62岁,我37岁。我们师生一老一少,很容易形成默契。首先是开座谈会,征求意见。主要是征求山大教师的意见,也在山东师院等校外单位征求意见。在听取意见的基础上,确定了办刊方针与复刊计划,并向山东省革委政治部汇报。这些事情要在当年的5月完成,否则就影响当年复刊。接下来的任务,是筹集文稿。充实编辑人员与建立编辑部工作秩序,只能与筹集文稿同时进行。我们的目标是,力争复刊号在第四季度问世,并在年底或下年初将1974年第1期文稿送印刷厂。1973年余下的半年间,我必须拿到两期文稿;否则,复刊可能落空。千头万绪,哪一项都不能不做。困难真的很大,幸好复刊的人气很旺。山大文科自搬到曲阜以后,教职员工们一直闷闷不乐,听说《文史哲》复刊,无不欢欣鼓舞,希望借复刊恢复文科声誉,促进搬回济南。校内校外,支持复刊的人很多。校园里几乎人人都乐意为复刊做工作,有事请谁帮忙都可以。人心齐,泰山移。1973年我忙得天昏地黑,然而一路顺风,并不觉得太累。研究办刊方针遇到的问题,主要是如何处理学术与大批判的关系。“文革”以来的文章,以大批判最吃香。当时,全国各省市都有专门从事大批判的写作班子,称“写作组”或“大批判组”。有些地委或大企业,也有大批判写作组。在座谈会上,多数老师希望办一个学术刊物。不过,有些人在会上会下提醒我们,不搞大批判恐怕不行。这提醒绝不是没有道理。“文革”以来,斯文扫地。为了求保险,求安全,大批判非搞不可。最后,吴富恒与我商量决定走中间路线。向省里汇报的办刊方针是我起草的,其中不乏极左语言,如:“积极开展革命大批判,批判修正主义,批判资产阶级世界观,批判学科领域封、资、修的反动世界观”等。另外,坚持两个内容。其一,重申《文史哲》是“山东大学学报之一”,是“综合性学术刊物”。其二,公开倡言“双百”方针。办刊方针中说:“贯彻‘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’的方针和‘古为今用,洋为中用’的原则。通过讨论和实践正确解决科学中的是非问题,认真树立无产阶级的新文风,为繁荣社会主义文化努力作出贡献。”上面两个内容,前者是刊物性质,后者是工作方针。复刊工作的重要事项,如办刊方针、出刊计划、编辑部班子等,先经山大党委讨论通过,再经山东省革委政治部讨论通过后才生效。“文革”中的山东省革委,分政治部与生产指挥部。政治部管党务,相当于省委;生产指挥部管生产,相当于省府。《文史哲》复刊为何由省革委直接领导?其中原因,大概因为《文史哲》的社会影响大,另外可能与“最高指示”有关。1973年年初,毛泽东主席说:“有些刊物为什么不可以恢复?”“学报不要光在内部搞,可以公开。”民间有一种传说是,毛泽东主席问起《文史哲》,才有这“最高指示”。当年,“小道消息”满天飞,有真有假,很难弄清。5月的一天,山东省革委召开《文史哲》复刊会议,由政治部主任曹普南主持,与会者有宣传部长林萍,教育厅长丁方明,山东省出版总社社长谭天,济南市邮局负责人及其他有关领导,代表山大出席的是吴富恒与我。吴富恒汇报《文史哲》复刊计划后,讨论很顺利,复刊计划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就顺利通过了。曹普南当场作以下决定:一、《文史哲》复刊后暂定为季刊,一年四期;二、编辑部设在山大,由山大党委领导,编辑部经费由山大负责;三、刊物由济南新华印刷厂承印,印制经费由山东省出版总社负责;四、在全国公开发行,由济南市邮局负责。最后,曹普南说,省革委责成山大党委把《文史哲》认真办好,不要辜负毛主席的期望;有关部门要配合,大家努力做好这件事。因为由省里来领导复刊,曹普南主任在会上说了这些话,所以《文史哲》复刊后的印刷与发行都很顺利,没有遇到什么障碍。复刊计划在省里顺利通过,我们非常高兴。在一片极左喧嚣中,我们办刊方针中有两个引人注目的地方:一是重申《文史哲》为“综合性学术刊物”,另一是公开倡言“双百”方针。后来,我为复刊号写“编者的话”,原文抄录复刊计划中这些话,仅在前后加了两小段衔接文字。1973年复刊的学报中,公开倡言学术刊物与“双百”方针者,唯我《文史哲》而已。“文革”中刊物都有一个关系生死存亡的大问题,就是必须为政治服务,主要是为大批判服务。“大批判”,是“文革”中的特有现象,今天已很难理解。“文革”时期,党政系统瘫痪了,以江青为首的“文革领导小组”执掌大权,呼风唤雨,什么都靠大批判开路。大批判的对象,或是“文革”当局认定的阶级敌人、革命对象之类,或是“文革”当局认定的敌对观念、异己思想之类,总之想批谁就批谁,想批什么就批什么。当年名闻全国的山西大寨经验中,有一条叫“大批促大干”。根据“文革”当局的诠释,“大批促大干”的哲学含义是精神变物质,社会财富将因大批判而源源而来。“文革”当局搞大批判,全国报刊务必闻风而动;否则,就有大祸临头。舆论界跟着上面的指挥棒转,一窝蜂地搞大批判,谓之“舆论一律”。不搞大批判,不为政治服务,等于自取灭亡,这是没有疑问的。不过,省革委批准的复刊计划规定《文史哲》是“学术刊物”。有这样一条根据,我与吴富恒商量,可以在为政治服务的前提下把《文史哲》办成“学术刊物”。从以后的结果看,既为政治服务,搞大批判,还想办学术刊物,好比白日做梦。可是在1973年,我与吴富恒真心实意想做这个梦。其实,我对大批判还是比较熟悉的。党委遴选我做编辑部副主任,主要不是因为我的学问比别的老师好,而是因为我37岁已有18年党龄,另外还在“省写作组”工作过。“文革”中期,各省市纷纷成立“写作组”,撰写大批判文章。1970年夏秋间,山东省成立写作组,我第一批应召加入。山东省写作组以“路阳”为笔名,撰写大批判文章,全国报纸多次转载。我因为写过这种文章,知道其中的诀窍是善于上纲上线,可以不讲逻辑,不必占有充分材料。以前,我跟老师学的是科研文章,可能受了老师的影响,内心深处仍旧留恋科研文章。我从小就尊敬老师。大学老师虽然挨批了,老师的影响却挥之不去,想除也除不掉。人的思想有时候真的很奇怪,自己也捉摸不定。自从加入写作组,去北京写文章可以坐飞机,可以读省军级文件,我得到的优待与羡慕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,从“臭老九”真的是一步登天了。一步登天以后,又觉得梁园虽好,非我久留之地。一方面,心里窃窃自喜,洋洋得意;另一方面,又不甘心以此为业。犹豫的结果是在写作组待了两年,主动要求回山大。党委选择我,是因为我在省里搞过大批判;我不希望把《文史哲》办成大批判文集,也是因为自己搞过大批判。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复杂,不可预料。我与吴富恒都认为,《文史哲》必须是学术刊物;不是学术刊物就不是《文史哲》。因此,在为政治服务的同时,要避免成为大批判文集,避免成为时政刊物。所以,我必须小心翼翼地在学术与政治之间走钢丝,操弄平衡之术。这好像是悬崖边上的游戏,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。省委一个朋友知道我去办《文史哲》之后,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你小子不要命了!”不过,我自以为对政治并不陌生,对操弄平衡之术信心很足。1973年夏天,“批林批孔”风起云涌,行将成为席卷全国的大批判运动。所谓“批林批孔”,“批林”是批林彪,“批孔”是批孔子。我与吴富恒这样分析形势:现在各省都有写作组,网罗人才搞大批判。写批林文章,大学教师不如写作组;写批孔文章,写作组不如大学教师。再者,批林必以政治为重。文章内容以政治为重,非我山大所长,乃我山大之短。有鉴于此,《文史哲》不能不批林,但重点应该放在批孔上。批孔,并非今天才有,战国以来历代都有。以批孔为重点,既可以发扬山大以文史见长的特点,形成自己的特色,还可以避免搞成时政刊物。我说:“跟着‘五四’运动再一次‘打倒孔家店’吧,《文史哲》只能如此。”吴富恒是谦和长者,他赞同我对形势的分析,很快形成统一意见。复刊号内容,根据当时的形势,我们决定以批孔为重点,以《红楼梦》研究为次重点,在山大校内与校友之间展开组稿工作。最终的复刊号上,历史一栏有批孔文章七篇,作者有高亨、刘蔚华、董治安、刘炎等。这一栏篇幅最大。文学一栏有《红楼梦》研究两篇长文,一篇是李希凡的《〈红楼梦评论集〉三版序言》,另一篇是袁世硕、李志宏、龚克昌三人合写的《〈红楼梦〉第四回是全书的总纲》(署名袁宏昌)。另外,还有一篇是文字学家蒋维崧教授所写研究汉字简化的文章。时政文章三篇,大约占十分之一的篇幅。1973年5月份做计划,争取该年10月出版,稿子必须在六、七、八三个月之内凑齐。从约稿到审稿、定稿,这些工作靠我一个人无论如何完不成。好在山大校内几乎人人都乐意为复刊做工作,编辑部有事请谁帮忙都可以。像高亨、李希凡的文章,是由袁世硕、董治安两人赴北京约稿定下的。《文史哲》封面,是临时请历史系老师祝明精心设计的。还有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刘炎等人的一篇批孔文章,是政治系老师臧乐源在山大员工赴北京“上访”时,主动代我约来的。关于这次北京“上访”,涉及山东大学一分为三以后的重新合并,以及李希凡写“内参”之事,故而多说几句。1973年3月,邓小平复出。1973年,对山东大学来说也是值得庆贺的一年。这一年,不仅《文史哲》复刊,更重要的是中央领导在李希凡写的一篇《人民日报》“内参”上,作了山东大学在济南恢复1970年以前建制的批示。换句话说,曲阜的山大文科与泰安的山大生物系都可以回迁济南了。闻讯以后,曲阜的文科与泰安的生物系联合组成“山大员工代表上访团”,赴济南、北京“上访”,目的是督促领导迅速实现搬迁,在济南恢复山大原建制。时间好像是八月间,天气还比较热。我记得上访团成员有:政治系田玉良(上访团团长),政治系臧乐源,历史系胡汶本,外文系唐海,中文系曾繁仁,生物系钱新民,校团委张泰兴,《文史哲》编辑部刘光裕等。这次上访是学校党委批准的,事前与山东省革委政治部、国家教育部(时称科教组)打过招呼,上访过程一切顺利。在北京上访期间,我主要为《文史哲》复刊拜访校友。首先,到王府井大街的人民日报社看望李希凡。前一年,即1972年的年底,我出差北京,住在离人民日报社不远的商务印书馆大楼,一天下午,我到人民日报社“告状”,好像与一同出差的龚克昌一起去的。在会客室,我求见李希凡。我与李希凡只是见过面而已,因为他是校友,所以一见面就大声说:“我要反映山大文科下放曲阜的情况。”李希凡一听,马上说:“让何匡同志来一起听听。”他很快把何匡叫到会客室来了。何匡(1915—1999),理论家,延安抗大出来的革命老干部,在青岛山大做过党委副书记,后来是《人民日报》理论部主任。我读书时在山大学生会工作,与何匡有过几次接触;1971年,又随山东省写作组的孔阶平到人民日报社拜访过何匡及王若水、汪子嵩。我与何匡比李希凡还熟一些,说话不必拘束。我告诉他们,山大文科下放到曲阜,与曲师院合并,这样山大文科实际上就不存在了,就完了。曲阜师院培养中学师资,与山大文科的路数不一样。曲阜地方闭塞,交通不便,不宜办综合性大学的文科。现在,曲阜的教室、宿舍都不够用,图书堆在纸箱里,没有地方上架;老师没有房子住,家在济南的老师都想调走。在曲阜,看病要走三里路,没有公交车;冯(沅君)先生到曲阜后,水土不服,腹泻一直不好;山大文科老先生多,可能有不少要死在曲阜了。将山东大学一分为三,是根据林彪1970年的一号命令;现在林彪死了,一号命令挨批了,山大应该恢复。听我说完,李希凡对何匡说,他在曲阜的山大同学也在信中讲过这些。性格爽朗的何匡率先提议:“老李,你写个‘内参’吧。”接着,他们讨论“内参”的事,我不宜在场,便告辞离开。“内参”,是《人民日报》、新华社所写的一种供中央领导阅读的内部材料,范围限于省军级,我在省写作组偶尔见过。对于山东大学一分为三,山大员工用各种方式表示反对与不满。政治系臧乐源编了不少顺口溜,流布校内外,其中一首是:“山东大学一拆三,济南曲阜与泰安,理工文史乱了套,请问这是啥路线?管它路线不路线,反正老子说了算,小民百姓何需齿,醉死不认这酒钱。”我向李希凡“告状”,最大愿望就是写“内参”,这也是山大员工的共同期望。何匡提议李希凡写“内参”,因为他是众所周知的山大学生,是《文史哲》培养的“小人物”,以他这种身份写“内参”,向中央领导反映山东大学的情况,比较合适。李希凡一听我说要反映山大的情况,就把何匡叫来,看来他们早已有所考虑。后来,李希凡果然写了“内参”,这件事我想何匡也是起了作用的。山东大学一分为三以后迅速恢复原建制,这是校内校外有关人士共同努力的结果,其中以李希凡写“内参”的功劳最大。这一次,我与外文系的唐海一起去人民日报社,一来代表我们“上访团”向李希凡表示感谢之意,二来向他介绍《文史哲》复刊情况,征求他的意见。此外,我还到《红旗》杂志找山大中文系同学胡锡涛,介绍复刊情况,征求意见;还到光明日报社等单位拜访同学,征求意见。在北京“上访”期间,臧乐源在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碰见山大历史系毕业的刘炎,得知他和另外两人合写了一篇批孔文章,文字太长,报纸不好发。臧乐源向我介绍了题目与内容以后,我请他把刘炎的文章马上拿来。这样,我的批孔文章就全部凑齐了。从北京回来,正碰上公布党的第十次代表大会文件,我急忙组织政治系老师赶写两篇学习党的十大文件的时政文章。全部文稿于9月下旬编委会通过,接着从曲阜到济南发稿,这就是1973年第1期《文史哲》,1973年仅此一期,也称“复刊号”。按照山东省革委关于《文史哲》的决定,印制经费由山东省出版总社负责,所以刊物的定价是我与山东省出版总社的谭天社长共同商定的。当时,一个印张的价格为六分钱,《文史哲》六个半印张为三角九分,加封面一分,定价四角。在我记忆中,“文革”中学报的定价,以《文史哲》为高。根据省革委政治部决定,济南市邮局将《文史哲》发行工作作为一项大事来抓。我发稿完毕,邮局就往全国各地发征订单;征订单上特地印上《文史哲》复刊号的重要目录与作者。汇总全国各地邮局的征订数字,直线上升,很快就达70万份。我一听70万就着急了,对邮局说:“你们闯祸了!”马上要求停止征订。以后,邮局不再向我汇报新的征订数字,实际上大概超过70万份。征订70万,我应该高兴,为何反而着急?因为《文史哲》印多少,编辑部或出版社说了不算数,要经省委宣传部批准才行。曹普南在会上有句话:“这一期,你们印一两万试试。”一两万与70万,相差太大。我对邮局发行科长说:纸张太紧张,即使有纸,山东也不可能给《文史哲》印70万份。这位瘦高个的发行科长不断地向我诉苦,说邮局已经收了钱,退订工作很难做;新疆等地的读者坚持要刊物,不愿意退钱。我只能到宣传部长林萍那里去请求。林萍也为70万订户高兴,然而第一次只允许印10万份;再次请求,又增加5万;第三次请求,林萍允许印20万,同时交代下一期以10万为限。林萍说,省里没有纸,不能再多了。所以,复刊号印了三次,第一次印10万,以后两次都是加印5万。印20万份邮局仍不满意,因为退订工作不好做。我甚至懊悔自己同意将作品目录与作者印在征订单上,不敢再见那位发行科长。于是,吴富恒让我们办公室的郭钊代我与邮局联系。复刊号问世以后,社会各界反应良好。征订70万份,订户坚持要刊物,不愿意退钱,以及不得不加印,等等,都说明刊物很受读者欢迎。这样的结果,吴富恒与我都没有想到,完全出乎意料之外。其中原因太复杂。就《文史哲》本身而言,这一期内容,除了以批孔为重点,《红楼梦》研究为次重点,我们还尽量弱化了时事政治。这一期只发三篇时政文章,一篇为批林,两篇为学习十大文件。这三篇约占刊物篇幅的十分之一,在当年学报中算是很少的了。另外,我们没有随大流,《文史哲》复刊号没有转载十大文件,没有转载“两报一刊”社论,也没有发表工农兵文章。
1973年复刊号书影
复刊时正碰上党的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,要不要转载十大文件成为我反复思考的一大难题。“文革”期间,报纸刊物转载中央政治文件与《人民日报》《解放军报》《红旗》杂志的重要社论,早已成为一种风气,一直沿袭到“文革”结束。我以为,学术刊物不宜转载政治文件,之所以发表学习十大文件的两篇文章,是为了表示紧跟政治。我们的印制费用由省出版总社负责,所以我又找谭天商量。我说:“老谭,给我十个页码,转载十大文件。”谭天是革命老干部,年龄比我大,我们曾是宣传部同事。他说:“等你出版时,我早已把文件发出去了,早已人手一册或两册了。”他认为从实际出发,不必转载。我又问:“要请示(宣传部长)林萍同志吗?”他回答说:“你去请示,谁敢说不转载?”这样,我未经请示宣传部,最后决定不转载十大文件。大概自1971年以来,“文革”当局竭力鼓吹工农兵占领学术阵地,报刊上用工农兵名义写的文章,越来越多,铺天盖地,直至“文革”结束。我对吴富恒说,蓬莱那位“农民哲学家”的著名文章《种花生的哲学》,其实是我与写作组一位同事奉命将他一个讲话录音,在山东宾馆用了不到一个星期加工而成;他的讲话中原来无非用了几段《矛盾论》《实践论》的语录而已。有了《种花生的哲学》,他从劳动模范成为名扬全国的“农民哲学家”。谁知道他这篇文章不是自己写的,我是代笔之一。吴富恒听后,不禁笑了起来。我说,像样一点儿的工农兵文章都有代笔,这种文章宜于报纸采用。我们是学术刊物,别人代写的文章总是不宜。大学里的工农兵学员,一样也是工农兵。我们是学报,发表工农兵学员的文章,既可以培养学生,质量又有保证。吴富恒赞成我的看法。最后,我选用三篇工农兵学员的短文,取代工农兵文章;在目录上,故意标明作者是工农兵“学员”。此外,“文革”中的刊物都把大批判文章、时政文章、工农兵文章,在目录上排成黑体,以表示突出政治。我们这一期目录,我交代技术编辑顾琴芬一律用普通宋体,结果一个黑体目录也没有。目录上不排黑体,现在看来微不足道,“文革”中因为事关政治,并非小事。吴富恒和我一样,想办学术刊物。我们本是师生,学生的观念本源于老师,所以我想好的意见他多能接受,我们很容易取得一致。像不转载十大文件那样的大事,由我决定之后刊物就开印了。事后向他汇报,他只是微笑着说:“就你胆大,敢做这种事。”换了别的领导,至少要责怪我先斩后奏。吴富恒比我大25岁,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代沟,有的是观念的一致,是彼此的信任。我们的合作非常愉快。不过,我们在“文革”期间想办学术刊物,其实是白日做梦而已,因为我们不能不为政治服务,也无法摆脱“舆论一律”的指挥棒。像高亨先生的文章题目是《孔子是怎样维护奴隶主统治的》,如果不请他写,或许他就不写了。可是,《文史哲》要复刊,不能不请名家高亨先生写批孔文章;既然我们请他写,他就只能写这样的题目。复刊号上的批孔文章,大都上纲上线,吓人的大帽子满天飞,说明学术根本无法逃脱做政治奴婢的噩运。我不过是在学术与政治之间,小心翼翼地走钢丝。只发三篇不长的时政文章,不转载十大文件,不转载“两报一刊”社论,不发表工农兵文章,目录上不排黑体,通过这些,尽可能地弱化政治,或多或少地维护了学术的严肃,维护了学术刊物的尊严,如此而已。那么,为什么还受读者欢迎呢?我想其中重要的原因是,“十年浩劫”毁灭文化,造成了全国性的文化沙漠,人们长期处于文化沙漠的寂寞与苦闷之中。《文史哲》复刊号的弱化政治与相对突出学术,客观上适应了文化沙漠中读者对学术的饥渴心理,与对政治的厌倦心理。说是客观上,因为我们主观上没有这样的自觉观念,我们一心一意做学术刊物的梦。邮局的征订是读者的一种自愿选择。当时,读者只能在十家学报中选择,山中无老虎,我们刊物又是名气大,所以纷纷选择了《文史哲》。1973年征得70万订户,与其说是《文史哲》的成功,不如说是读者的苦闷与无奈,是国人的苦难与不幸,是时代的悲哀与荒谬。